作者：石悦欣
纪录片《苏东坡》
想在一座钢筋水泥的城市中，寻到古人的行迹、墨迹，并不容易。
除非，这个人是苏东坡。900多年来，他一直有着无数的追随者。
苏东坡半生颠沛流离，仕途三起三落，被贬三十三年，走过近二百个地方。而无论行至多远，总有一片熟悉的天地、山水、芳草，反复进入他的梦中，落到他的笔下。那是他足迹的起点，四川眉山。
眉山离成都不足一百公里，岷江穿城而过，汇入长江，苏东坡写下“东湖吾家蜀江上，江水清如蓝”。
我带着好奇，来到了“东坡之城”。最中心的市区叫“东坡区”，最大的公园叫“东坡湿地公园”，主干道叫“东坡大道”。东坡的名、字、号、谥号、行迹、诗词一一登场——黄州路、徐州路、文忠街、芳草街、疏影街、春晓街……光是念着路名，他的一生就如电影般缓缓展开。
展开剩余91%在这里，苏东坡无处不在。东坡小学的校歌是《我爱苏东坡》，校训是“像东坡一样”；菜单上是各类苏东坡喜欢的菜肴，咖啡馆的特调是“定风波”；眉山马拉松叫“东坡马拉松”，完赛奖牌上有苏东坡的雕像；“川超”眉山足球队的名字“射天狼”也来源于《江城子·密州出猎》“会挽雕弓如满月，西北望，射天狼”。
01
老朋友苏东坡
苏东坡含量最浓的地方在三苏祠，这里也是他的出生地。三苏祠就像东坡文化的泉眼，有关他的一切由此涌出，漫向全城。
门口的老街叫纱觳行，这里曾是眉山有名的商业街。苏母程夫人在此制作蚕丝、纱布，开设店铺后，人们纷纷效仿，各路客商也在这里做生意。苏东坡和弟弟苏辙从小在这条街上长大，他同发妻王弗在此成婚。
“唐宋八大家”中，苏家就占了三席。四川大学文科讲席教授王兆鹏告诉我，如果苏东坡换了一个家庭，就很难成为苏东坡。苏家自古有良田，虽不是大富大贵，但可以自给自足。祖父苏序乐善好施、轻财仗义，教他要有家国情怀。父亲苏洵游历四方，视野开阔，对待学问也很严厉。母亲程夫人更不必说，托起了整个家。
迈入三苏祠，时光好像为苏东坡放慢了脚步。大门内，一棵黄葛树前立着“眉州第一树”的石墩，这棵树已经在这里一千多年了。苏东坡兄弟俩小时候常在它身上爬来爬去，一会儿去捉树上的知了，一会儿又想去掏鸟窝。
秋天的桂花落了一地，把三苏祠上上下下沁了一遍。绿柚高挂树头，竹子齐头并进，荷花已经退场，荷叶还直挺挺地躺在池中。“山川草木虫鱼之类，皆是共吾家乐事也”，在这里，我仿佛窥到了一丝苏东坡从前的乐事。
苏家吃水的老井前，被学子们许愿，考前用泉水过一遍手，就是金榜题名的好兆头。
爱吃荔枝的苏东坡曾在花园里亲手种植并蒂荔枝树，期待有一天能在家中吃到，“故人送我东来时，手栽荔子待我归”。但他终究没有如愿，“荔子已丹吾发白，犹作江南未归客”。
可惜那棵历经风霜的荔枝树于20世纪90年代枯死，如今作为根雕供人参观。但人们始终记得他的挂念，又种了一棵荔枝树，蜀地本不适宜荔枝生长，但这棵树年年挂满红果。
现位于眉山东坡区华藏寺内的荔枝树。@森林眉州
我找到38岁的三苏祠讲解员郑小利，她在这里工作了近20年，到目前为止，一半的人生都在这里。她的丈夫也是三苏祠的讲解员，是她的师弟。她说，三苏祠是她的“红娘”。她还专程去过海南儋州，在苏东坡曾生活过的草屋前驻足，看着至今仍显破败的屋子，想到他在这里生活得很艰苦，她的“眼泪直打转转”。
郑小利说，近两年迈入三苏祠的年轻人越来越多。过去，这里是老眉山人口中的三苏公园，是遛弯的好去处。
如今，苏东坡从年轻人的书本中“活”了过来。苏东坡就像一个饱经风霜的老朋友，有烦心事跟他讲讲，发现也没什么大不了的。苏东坡年轻时就敏锐地意识到：“人生到处知何似？应似飞鸿踏雪泥。”
在三苏祠，很多人给“千古第一可爱”的东坡先生写信留言。有的人考研前后，3次来眉山，只为告诉他，自己被广东的学校录取了，“离您所在过的惠州近了许多”；有的人酝酿许久，终于第一次来到眉山，满肚子的话只能化作堂前“一滴无言落下的热泪”；有的人感谢他的诗歌，将自己拉出人生的谷底……
人们喜欢苏东坡，因为他是旷达且真实的。经历人生的起起伏伏，他有过灰心沮丧的时刻，但从不长时间自怨自艾，前一句还在遗憾“此事古难全”，后一句便豁然开朗，“但愿人长久，千里共婵娟”。他不会否定苦难的存在，但始终热烈地活着。
02
短松冈，自难忘
三苏祠向北17公里的短松冈，是苏洵家族墓地，葬有苏母、苏洵、王弗，还有苏东坡和苏辙的衣冠冢。驱车拐入山路，两旁栽满农作物，最多的是橘子。成熟季节未到，橘子还是绿色。村民戴着草帽，正将包装纸一个个系在橘子上。苏东坡被贬后写下《浣溪沙·咏橘》，他吃着橘子，汁水如泉。
发妻王弗在京城去世后，苏东坡将其送回，安葬在这里。后来，苏东坡在异乡时，梦到亡妻，惊醒后悲痛地写下：“十年生死两茫茫。不思量，自难忘。千里孤坟，无处话凄凉。”
@四川文旅
在眉山，重读那些诗词变得无比真切。一个网友来眉山玩了一天后，写道：“漫步东坡故里，完成一场与东坡的跨时空对话，把传唱了千年的诗文照进现实。”这些古迹，让鸿爪雪痕凝为永恒。
游客中心走出一名70岁的老人，个头不高，精瘦，笑盈盈地向我招手。他是这里的守墓人陶宗勤，自发地在这里守护了40年。他住在附近的村子里，自小在这里长大，每天到墓旁打扫、祭祀，给游客讲解，也听游客的故事。他很少进城，不在墓地的时候，就跟爱人在地里干农活、打理果园。
墓园的一棵树上装了一个信箱，写着“致三苏”，贴着三父子的画像。陶宗勤把信箱拿下来，轻轻擦拭了一下，里面的来信多是临摹《江城子·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》，也有一些过客留下的悄悄话。同过去一样，“人似秋鸿来有信，事如春梦了无痕”。
30多岁时，陶宗勤听到“老苏”苏洵大器晚成的故事，备受鼓舞。他觉得尽管自己只读到中学，那又如何，“苏老泉，二十七。始发愤，读书籍”。他把三苏的书翻来覆去地看，攒钱重走东坡贬谪地，在“走”和“守”中，成为东坡的“土专家”。多年前，他写了一本《苏氏墓地史话》，见面那天，他翻开出版合同，开心地指给我看，“今年终于可以出版了”。
1101年，苏东坡在常州病逝，临终嘱托“即死，葬我嵩山下”，之后被葬于河南郏县。今年清明，陶宗勤带着苏洵墓旁的土、老翁井的水、短松岗的松枝，还有眉山的春橘、春笋和腊肉，前往郏县为东坡扫墓。他在墓前念着自己写给他的信：“东坡先生，我来到了你的墓地前。我是你的老乡，来自四川眉山……”
03
“像东坡一样”
“安逸走四川，好耍在眉山”是“东坡故里”的宣传语。我在眉山这几天听到最多的口头禅就是“去耍”“巴适”。关于四川人的特质，网上流传一种说法，“北纬30度的迷之快乐”。
提到苏东坡，人们也自然会想到“乐观”“豁达”。
西南民族大学教授徐希平是四川人，我们聊到四川人在暴雨天划皮划艇和冲浪时，他哈哈大笑，“网友还是有些夸张的表述啦，但随遇而安、乐观特质的确有迹可循”。
“在某种意义上，四川就像浓缩版的中国，环境多样、物种丰富、文化多元，蜀地可以自给自足。高山峡谷和江河的地理特质让巴人更刚烈、蜀人更温和，再加上地理、儒释道以及文化的影响，让四川人更愿意顺其自然。”徐希平说，“不过，随遇而安不是懒惰，东坡身上便有四川人敢为天下先、创新的特质。”
“像东坡一样”是东坡小学如今的校训。起初，校训是传统的8字“德如岷峨，学如东坡”，这对小学生而言太过晦涩。东坡小学党总支书记杜科提出，不如就简单一点。
“像东坡一样仁爱、乐观、勤奋、博学”，分别刻在学校每层楼过道处最大的墙壁上，并以孩子能理解的方式展开。比如，“乐观”的旁边，用一整面更大的墙壁刻上“找到自己的100个优点”，如“我会好好吃饭”“我的字写得工整”“我很会玩”……
东坡小学
杜科也是个“东坡迷”，苏东坡是书法家，他便苦练书法。有老师陷入迷茫，甚至想离开学校时，杜科也会想到苏东坡，他安慰老师，“不要着急做决定，出去不一定能给你答案，看看东坡吧，没准他可以。”
同其他小学一样，东坡小学的学生仍要升学、考试，要考出去，要走入更大的世界。
“孩子这么小就开始学东坡，东坡对他们的影响能有多大？”我忍不住问。
“一定会有影响，我坚信，东坡一定会在他们人生未来的某些时刻发挥作用。”杜科说，“即便我们看不到这些时刻，我也坚信。”
看着这些天真可爱的孩子，苏东坡应该满是慈爱。他热爱教育，门下高徒甚多，在曾经的荒蛮之地儋州，他也不忘授业办学，培养出了海南第一位举人。
04
在哪跌倒就在哪吃饱
夕阳刚沉下去，眉山人的夜生活已就绪。街上的各种“东坡饭店”陆续开门迎客，小街巷便被肉香腌入了味。
东坡肘子被文火炖得稀烂，葱姜蒜伴着各类调料，和肘子一起熬进汤底，嚼一块，等着油香、肉香、料香在舌尖滚动，再等着它重重地掉入胃里，自己仿佛也变成了东坡先生，想大声吟诵“待他自熟莫催他，火候足时他自美”。
@四川文旅
不管被贬到哪里，苏东坡都秉持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吃饱的信念。在岭南，他赞美荔枝，“日啖荔枝三百颗，不辞长作岭南人”；在廉州，他又盛赞龙眼，“累累似桃李，一一流膏乳”；在惠州，他把别人不要的羊脊骨精细加工，发明了羊蝎子的吃法；在儋州，他又迷上了吃生蚝，开发出各种吃法，还特意嘱咐儿子，千万别告诉那些朝中大臣，免得他们都南下与他争抢这人间美味……
苏东坡的吃食也为眉山人定下基调，东坡肘子、东坡肉，几乎家家都会做，这也是逢年过节，招待亲友最硬的一道菜。东坡泡菜解腻、下酒，老眉山人的桌上少不了。
眉山也有全国唯一一座泡菜博物馆，陈列着五湖四海的泡菜。甚至连比萨饼、牛排也来凑热闹，打上东坡的名号。
大多数眉山人，不会时刻诵读苏东坡的诗，但每天都会与他相逢。
一位自称“燕子”的“苏粉”曾两次去往儋州，如今又来到眉山。“燕子”感谢苏东坡的诗词拯救了曾跌入谷底的自己，写道：“我时常问自己，到底在苏东坡的人生中读到了什么？要豁达？要涅槃？要拯救？要和解？要明媚？要的，全都要。东坡先生从容乐观、积极洒脱的诗词和审美式的生活态度治愈了我。万事万物原来如此，不过如此！”
东坡先生说，“与谁同坐？明月清风我”。穿越近千年的时光，与他一起，勇敢地爱自己，爱生活，爱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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